初夏的一天，北京大学朗润园荷花池畔，林毅夫和4名新结构经济学实验班学生围坐在一张古朴的石桌旁。
“本科毕业后我想继续深造，深入研究家乡浙江的经济现象……”学生余浩率先分享了近期的计划和感悟。
林毅夫微微颔首，在听完学生的分享后，点评道：“做研究，关键要看清现象背后的道理，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儿。一定要做自己擅长和喜欢的领域，擅长是第一位的……”
这是新结构经济学实验班每月“雷打不动”的午餐会，从身边的经济现象、成长的迷茫困惑，到时下热议的AI冲击、文科境遇，话题无所不包。
5年前，年近70岁的林毅夫决定再“创业”，领衔成立新结构经济学实验班（“林班”）。
从创立北大中国经济研究中心，到成为首位担任世界银行高级副行长的发展中国家学者，再到创立北大新结构经济学研究院，这位人生充满传奇色彩的经济学家始终牵挂着一件事——我们能否培养出能进行经济学理论创新的拔尖人才？
1“醒得早、起得早”
“林班”首届学生郭若菲至今还记得5年前林毅夫在宣讲会上的话：“等中国成为世界经济中心时，中国的经济现象必然是世界上最重要的经济现象，解释这些现象的经济学家会变成引领世界经济学理论思潮的大师。这个时代的机遇是属于你们的。”
当时正在犹豫是否要转入“林班”的郭若菲听完心头一热，突然觉得自己一些功利的考量变得无足轻重。
2020年，依托北大经济学院的平台，9名来自北大不同院系的学生通过二次遴选进入一块全新的“试验田”。林毅夫将他们比作“醒得早”的一批人，“更要‘起得早’，去克服困难、努力钻研，根据中国的现象提出新的理论”。
理论创新是林毅夫学术生涯的鲜亮底色。1987年，作为我国改革开放之后第一个从海外学成归来的经济学博士，林毅夫本以为把西方的“真经”学会了，就能回国作贡献。
然而，现实很快给他上了一课。西方的经济学理论在解释中国经济现象时频频遭遇“水土不服”。
理论与现实的巨大鸿沟，促使林毅夫决心打破思维定式，从中国经济现象本身出发，探究其背后的因果逻辑。由此，他提出新结构经济学，以马克思主义为指导，主张发展中国家或地区应从其自身要素禀赋结构（如劳动力、资本、自然要素等）出发，发展其具有比较优势的产业。
在北大新结构经济学研究院副院长江深哲的记忆里，林毅夫曾多次向他表达过这样的担忧：“教材里的经济学理论大都来自西方，学者做研究还是习惯于拿现有的理论来解释中国的经济现象，或用中国的数据来检验现有的主流经济学理论，长此以往，怎能培养出真正的拔尖创新人才？”
从“西天取经”到理论创新，林毅夫决心走一条不一样的人才培养之路，他的目标明确而深远，培养真正有能力总结中国经验、讲好中国故事，并能在现代经济学各个领域推动理论创新的拔尖人才。
他将“林班”设定为小班化教学，并以“道正”“术高”“业精”“实求”“事达”10个字作为“林班”的培养理念。他亲自参与培养方案和教学计划的制定，在传统的经济学本科培养方案的基础上，融入“新结构经济学”模块，如“中国经济专题”小班讨论课、“新结构经济学导论”、“新结构产业经济学”等14门课程。
并非所有选择“林班”的学生都被瞬间点燃。“林班”第二届学生郭少瑛带着几分质疑加入了“林班”，“推翻现有理论而非小修小补，这听起来像是一种傲慢”。
面对质疑，林毅夫不仅不以为忤，反而耐心回应。他认为学生勇于质疑、敢于提问的能力，恰恰是不少习惯了应试教育的大学生所稀缺的。
“不愤不启、不悱不发”是林毅夫向往的教学状态。在“中国经济专题”小班讨论课上，没有固定的讲义和授课提纲，大家围成一圈，坐而论道，林毅夫根据学生所提问题和观点即兴发挥，在辩论的防攻之中帮助学生向着“道”的殿堂更进一步。
“小班课意味着你必须深度参与，一点儿小差都开不得，这是北大其他大班课难以比拟的。”“林班”2022级本科生杨嘉树还记得第一次课上，面对经济学大师的强大气场，他紧张得声音发抖，生怕说错。但林毅夫温和的微笑和鼓励的话语，逐渐抚平了他的不安。
每月提交一次学习心得，是林毅夫布置的一项硬性作业。提交后，学生常常会在凌晨收到林毅夫的邮件回复，批注常常比正文还长。
比如，有学生写到“如何培养对现象的洞察力”时，林毅夫的批注为：“首先，在于‘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的关怀，不急不躁，以积累对历史、对世界、对国家、对社会、对人性的认知。其次，在于你前面提到的以‘一分析三归纳’的批判性思维来学习现有的理论和对待现有的经验……”
要从现象出发，不能从现有的理论出发；面对现象时，一定要有“常无”心态；要用“一分析、三归纳（三检验）”的方法去分析问题的本质与决定因素……林毅夫的学问之道潜移默化地改变着学生观察世界的方式。
“这是一种可迁移的能力。”郭少瑛说，自己以往看到一些猎奇的社会新闻总会一笑而过，如今看到，却会去思考当事人的决策动机、影响因素等，“它不一定会让我完全看懂这个社会事件，但是会让我对这个世界的复杂性表示理解，这些有效思考为我日后做研究奠定了基础。”
2“临摹”到“作画”
林毅夫常将学习理论比作临摹名画——目的不是画得像，而是学习如何作画。他希望学生在“林班”能迈开从学习理论向创新理论转变的第一步。
这一理念植根于“林班”的课程基因中。江深哲介绍，“新结构经济学”课程模块格外注重反思和创新，教师主要运用新结构经济学的视角，聚焦主流经济学理论不能解释的中国经济现象，迫使师生对这一问题进行反思，包括现有理论有哪些不足，可以在哪些方面进行拓展等，每门课程要求原创性经济学理论探讨占到课程的三分之一以上。
杨嘉树还记得一次讨论课上，同学们就“李约瑟之谜”和清朝科举制度的关系，与林毅夫产生了分歧。
有同学坚持认为科举制度是“李约瑟之谜”的决定性因素，将制度作为决定经济现象的根本因素，说到关键处不自觉地提高了音量，而林毅夫却始终不紧不慢地指出学生观点的逻辑漏洞，并将他的看法娓娓道来：“科举制度是内生于当时的中国经济发展的，非根本因素……”
这样的思维碰撞让杨嘉树深刻领悟到林毅夫“常无”思想的内涵。“要用初生婴儿的眼光看世界，不要被任何已有的理论、经验所束缚，理论学习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掌握观察问题、思考问题的方法，抓住问题本质。”杨嘉树表示。
而师生之间的深度讨论，还带来了“教学相长、创新涌现”的课堂景象。在新结构经济学研究院助理教授徐铭梽的课堂上，一名学生提问：“现在国内很多县城都在发展电商直播产业，这是不是一种跳过原有比较优势的方式？是不是一种脱实向虚的倾向？”
这个问题瞬间“击中”了徐铭梽，促使他意识到数字平台的发展，实际上拓展了原有比较优势的市场边界，让过去匹配度不高的产业也能找到新的出路。这一启发成为徐铭梽和学生研究数字经济与制造业升级关系的起点。
直面中国经济的现实问题独立做科研，是“林班”培养模式的另一大亮点。
“林班”2021级学生王梓民关注中国公路基础设施对经济发展的影响。他原本打算开展理论研究，运用更前沿、更复杂的经济模型来解释既有研究的结论。这一想法遭到林毅夫的批评，“应该从现实出发，而不是从文献出发”。
后来在导师的启发下，他找到了“产业结构是否符合当地的潜在比较优势”这一被很多过往研究者忽略的因素，在新结构经济学视角下，他的研究结果验证——中国的公路基础设施建设促进了各地的产业结构更加符合当地的潜在比较优势，从而有利于当地经济发展。
“林老师常鼓励我们研究中国特有的经济现象。”郭若菲说，她对国内电商平台层出不穷的小游戏、登录打卡换折扣等现象产生好奇，通过分析平台结合二级、三级价格歧视的能力，创新性地构建了基于时间消耗的价格歧视模型，并探讨了该策略对社会福利的影响。
…………
“以解决现实问题为导向的科研训练，旨在培养学生深刻理解中国经济运行逻辑和独立提出解决方案的能力。”江深哲列举了部分“林班”学生本科毕业论文的选题，有“贸易、人口流动和区域不平等”“中美的技能溢价与贸易动态”“银行网点扩张与企业绩效”……“重大话题、原创性研究正不断涌现，未来还会越来越多。”江深哲说。
3“知成一体”
“因行得知，用知践行，唯成证知，知成一体”，朗润园致福轩大教室后墙上悬挂着这行字。正如林毅夫所说：“学习理论的目的是认识世界、改造世界，认识世界的目的是改造好世界，真正做到‘知成一体’。”
去年夏天，杨嘉树跟随暑期智库实践团，踏入了浙江省温州市苍南县——全国最大的废旧布角料集散地。机器的轰鸣震耳欲聋，废弃布经过一道道工序蜕变为崭新的T恤，仿佛被赋予了第二次生命。第一次置身工厂车间的杨嘉树，被眼前的景象触动，一连串问题涌上心头：是怎样的禀赋结构让苍南选择了这条独特的产业路径？面对日益严峻的环保压力，它的转型升级之路又在何方？
“那一刻，我会把自己代入企业负责人的角色，”杨嘉树回忆道，“设身处地考虑影响决策的因素。”这种角色转换，正是新结构经济学从理论走向应用的桥梁。调研结束后，杨嘉树提交了1.7万多字的调研报告。
区别于走马观花的考察，“林班”在必修课模块中特意增设“新结构智库实践”课程。北大新结构经济学研究院国际发展合作部主任于佳介绍，首先，由研究院智库部门的教师为学生进行为期一周的理论培训和项目解析。随后，学生们需要参与一个国内或国际智库项目，参与实地考察、现场教学、案例研讨等，再运用新结构经济学的理论框架去解剖现实问题，最终形成具有可操作性的政策建议。
于佳观察到，这些初次接触调研的学生，身上有股韧劲。
他们会直接走到工人身边请教，在座谈会上向企业负责人抛出问题。每晚的复盘会上，学生会将不同群体的说法和数据反复比对、碰撞。“他们很快意识到，不同角色背后是不同的利益诉求。这不仅夯实了学生的经济学理论基础，更让他们从纯净的象牙塔，真正踏入了复杂的社会。”于佳说。
正是在重庆市渝北区调研“软件数智化”的经历，让“林班”大四学生龚峻涵明白，经济学研究不是坐在办公室里研究模型，必须脚踏实地，从现象本身出发，抽丝剥茧。他最终收集分析了硅谷、中关村等标杆区域在类似禀赋阶段的发展经验，参与撰写了数万字的调研报告，并被当地政府采纳。
如今，从“试验田”里走出的三届“林班”学子，足迹遍布四方，多数选择继续深造，也有人投身业界，甚至有人远赴西藏支教，用知识播撒希望。
郭少瑛选择继续在北大新结构经济学研究院攻读博士学位。在她看来，与其说“林班”是光环，不如说它意味着一份责任与担当。这份担当，呼应着林毅夫对学生的嘱托：“只要民族尚未复兴，我们的责任就未完成；只要天下还有贫穷之人，就是我们自身仍在贫穷；只要天下还有苦难之人，便是我们自己还在苦难。这是北大人的胸怀，亦是北大人的毕生承诺……”（本报记者焦以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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